原标题:傅学斌:小脸谱,大戏曲
傅学斌 1937年出生于梨园世家,脸谱画家。他于1961年开始在梅兰芳剧团从事舞台美术工作,拜翁偶虹为师,求教于刘曾复先生,专注于收集、整理、研究脸谱,1995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“民间工艺美术家”称号。他还先后出版了《闹天宫》《脸谱勾奇》画册,绘制《西游记》《封神榜》《京剧丑角》等多套火花,成为让脸谱登上火花第一人。摄影 张风
与京剧大师梅葆玖。
张鹏
提起脸谱,大家伙儿并不陌生,它色彩华丽而又浓烈,不但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符号,还被很多设计师运用到时尚元素中传至全世界。其实,正宗的脸谱可不是喧嚣般玩闹,它是京剧的蝉蜕,也是历史的活化石。
在湖广会馆的大戏楼旁边,伴着悠扬的乐声,听82岁的傅学斌先生细说脸谱的渊源,追思梨园往事,更感国粹博大精深。傅老爷子听了一辈子戏,画了一辈子脸谱,数十年乐在其中。他收集、整理、绘制的1000多个脸谱中,有很多是传统“冷戏”中的失传脸谱,因了他的寻找、传承,后人才有机会得见这些珍贵的艺术形象。他说,京剧的活化石应当有人整理保存,希望在有生之年多做一些这样的事。
老先生说起自己这辈子正是“听着锣鼓长大,枕着脸谱入眠”,平生功业,尽在橙黄靛紫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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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千多场戏打底
听老爷子说戏,讲脸谱,信息量太大,稍不留意就跟不上趟儿。然而,这些对傅老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,不得不佩服老人的记忆功力。
传统戏曲有很多题材来自小说,书中对各种人物的形象都有不同程度的艺术夸张,如“面如重枣”“凤眼蚕眉”“面似乌金”“豹头环眼”,或“红胡子蓝靛脸”等,这些都影响了戏曲演员对勾脸人物形象的设计。
在戏曲最古老的剧种昆曲中,净行勾脸有“七红八黑三和尚”之说,其中“七红八黑”都是戏名,“七红”指《七红记》又名《宝钏记》,剧中的张天师、王元帅、剑仙昆仑、虬髯张仲坚、唐将秦叔宝、上仙钟离权、汉寿亭侯关羽,这七神都勾红脸;“八黑”指《八黑记》又名《剑丹记》,剧中各神——项羽、张飞、尉迟恭、钟馗、赵玄坛、郑恩、焦赞,他们均勾黑脸;“三和尚”是指《山门》中的鲁智深、《五台山》中的杨五郎、《下书》中的慧明。傅老爷子解释说,这表明早年昆曲勾脸比较简单,后来随着剧目不断丰富和复杂人物形象的出现,勾脸的用色才逐渐增加,最终促进了谱式变化并且形成了程式。
“京剧脸谱里学问大了,单说色彩就大有讲究:红色象征忠勇正义,比如关羽;黑色象征直率鲁莽,比如张飞;水白色象征多疑狡诈,比如曹操;黄色象征骁勇桀骜,比如典韦;蓝色象征刚毅威猛,比如窦尔敦;绿色象征顽强暴躁,比如青面虎徐世英……”
为什么傅老对脸谱了解如此精深,说起来这样稔熟?因为这背后有6000多场戏打底。
说起这事儿,傅老表示这得感谢父母给了他得天独厚的机会和环境。由于生在梨园家庭,他六七岁时就随着父亲到前门大栅栏的庆乐、三庆、广德楼等戏园子看戏,至今还能记起小时候看过的那些有趣剧目——《卖弓计》里几个镇守摩天岭的勾脸将军,扮相奇特,站满一台;李庆春主演的《济公传》,不仅风趣幽默,还有机关布景和放映小电影;荣春社演的《铁冠图》表演清兵入关队伍浩荡的跑竹马等,都让人印象深刻。“从那时我就迷上了京剧,并且对武戏和勾脸人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我的小学时代相当于上了个连续6年的京剧艺术补习班。”爱好脸谱的根儿,从那时就算种下了。
新中国成立后,他的父亲被派到珠市口的民主剧场当了首任经理,还兼任北京市剧场管理科科长,几年后又被调去重建广和剧场,最后到吉祥戏院担任经理到退休。这无疑又给他打开了看戏的方便之门,可以随时看到名角儿的好戏了。
当时的四大名旦、几大须生的戏他无一漏看。尤其是看过马连良、谭富英、叶盛兰、袁世海、肖长华、李万春合作的《群借华》,尚小云、荀慧生、叶盛兰合作的《得意缘》,还有上世纪50年代梨园界在中山公园音乐堂公演的三台大合作戏,包括李和曾、奚啸伯、陈少霜、谭富英、马连良5位杨四郎的全部《四郎探母》……“这些技艺炉火纯青的艺术家凑到一块儿唱戏,那精彩程度可想而知,真可谓‘此曲只应天上有’啊!”
傅老最难忘的还是梅兰芳大师在北京工人俱乐部演出的那场《贵妃醉酒》,当时已进入剧团工作的他任务是在二楼专门给梅大师脸上打补光,要寸步不离地追光直到谢幕。“我一边追光,一边近距离欣赏大师的表演,只见他每伸手必是兰花指,眼神放光,眉目传情,就如女神下凡,迷倒全场观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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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蚂蚁搬家
说起当年这些名角名戏,傅老如数家珍。虽然由于种种原因,他只念到初中便参加工作,但傅老不无骄傲地说:“若说我积淀的那些学问,已经达到了研究生水平。”活跃在舞台上的各种类型的净丑人物那五彩斑斓、变化万千的脸谱都深深印在傅老的脑海里,吸引着他去欣赏、追寻、研究、描绘。
脸谱画作为绘画之一,不仅需要大量京剧知识的积累,也需要绘画技艺的磨练。提到绘画,当年傅老的条件更是令人羡慕,身边名家云集。1958年他在北京美术公司绘画组上班时就接触过齐白石门人王铸九、王雪涛弟子刘继英、张善仔高足胡爽庵等诸多前辈。西画受过马丁、朱治吾的指点,身边还有画天安门主席像的专家王国栋和金石,以及翁偶虹先生的八弟、擅长国画和脸谱的翁袖天。“整天在他们的工作圈里耳濡目染,让我的美术课得到恶补,所以画起脸谱这种图案性很强的作品并非难事。”
上世纪60年代傅学斌调入梅兰芳剧团后,便正式起步搜集脸谱。“每逢假日,我必去首图和北图两处阅览室,查寻有关脸谱的画刊和原作,几乎读遍了所有相关馆藏,经过日积月累,才逐渐增强了鉴别力,过目便能辨别出哪些是舞台实用谱式,哪些是案头臆造之作。”
脸谱之美是傅学斌在研究的过程中不断感受领悟的。他提到一代名净侯喜瑞就是位勾脸能手,他勾的潘洪白脸别具特色,“两道横眉斜插入鬓,再用笔分别在上下盘旋,虽如漫笔游走,却像双眉紧锁,把权臣受审的窘态刻画得入木三分。”还有肖德寅勾的《盘丝洞》中昴日鸡的脸谱,“色彩仅用了黑、白、灰、红、金五种,已经达到明艳的效果,眼窝外套金画翅形,引人联想,额头五个点示意鸡冠的分岔,这样抽象夸张的处理,美不胜收。”
实际上,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很多传统戏的脸谱已经失传了,这也是让傅老深为痛心的一件事。“单说与勾脸有关的前辈名宿,如武生杨小楼、尚和玉两位同门师兄弟,都勾脸美猴王的戏,却连一张化装剧照都没能流传世间。随着时代的变迁,前辈艺人所创作的传统剧目早已丢失过半,而剧中人物的脸谱也随之而去,这无疑是京剧艺术很大的损失,也令后学者无限遗憾。”
脸谱艺术一度遭遇低谷,先是中国京剧院提倡净化舞台,小妖、小鬼和水族等脸谱都禁止勾画,之后传统戏被封杀,脸谱遭灭顶之灾。直到上世纪80年代,传统戏剧逐渐恢复,脸谱才重现舞台,这让傅学斌研究脸谱的热情更高了。那时候,他碰到稀罕的脸谱,便不惜重金购买,有些独一无二的人家不卖,他就花钱租过来临摹。“如今,我珍藏的谱式已有千幅之多,很多都是失传老戏传统谱式,我就是这么蚂蚁搬家似搬回家的。”老人不无自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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承翁偶虹衣钵
1983年,傅学斌遇到了他脸谱生涯重要领路人翁偶虹先生。翁老先生是着名戏曲剧作家,现代京剧《红灯记》就是他与阿甲合作改编的,程砚秋的经典剧目《锁麟囊》也出自他笔下。同时,他还是位着名的脸谱研究者、收藏家。用他自己的话说,一生心血,全在“案头画剧,台上演剧”,他自诩为演戏、看戏、评戏、编戏、排戏和画戏的“六戏斋主”。翁老先生平生嗜爱收集脸谱并自绘脸谱,曾给脸谱下了定义:“用鲜明绚丽的色彩、犀利流畅的线条组织成面部图案,勾画在戏曲人物的脸上,是中国戏曲化装的特殊手段,成为脸谱。”
傅学斌投身翁先生门墙,说来还有一段传奇。
1977年,传统戏喜获新生。傅学斌每得空闲,常去坊间、馆藏寻宝。有一次,他在北京图书馆柏林寺阅览室找着了一部手绘的《钟球斋脸谱集》。翻看之下,全是侧脸,如同皮影,这以前可没见过!不但谱新鲜,连戏名有些也鲜为人知。看后面跋文,才知道是翁偶虹先生1939年整理出的作品。傅学斌如获至宝,连下几天工夫认真摹画成册。当时剧团正在排演翁偶虹先生新编剧目,傅学斌担任舞美设计,得以结识翁先生,谈得很投机。彼时,翁先生一辈子搜集的脸谱已经在“文革”中丧失殆尽,看到傅学斌的摹本激动不已。用他自己的话说,真是“浑如一场春梦,如见旧燕归巢”。
有翁先生指点,傅学斌对于脸谱的研究也更为专业、深入。通过多年琢磨,他这样总结:“若把舞台脸谱勾摹在纸上,如见其人,不仅能引起戏曲爱好者联想回味,还能让不常涉足剧场的人产生审美兴趣,从而使脸谱在舞台化装的基本功能之外,以其艺术之魅力冲出戏曲升华为一种美术作品,跻身于国画之林。”
傅老的脸谱画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。他画的脸谱,曾多次参加国际、国内展览,并不断撰文介绍和探讨脸谱艺术。值得一提的是,傅老多年收集到翁偶虹先生失传的脸谱近700种,翁先生的流失脸谱《钟球斋脸谱集》和《偶虹室秘藏脸谱》,都是傅老和收藏家孔宇发现并摹画下来得以流传的。
能让这些失传脸谱复现世间,傅老付出了很多辛劳,而且他收集的脸谱不仅仅限于京剧,在1988年全国戏曲脸谱展上,他还描摹了很多湖南地方戏谱式,并编辑成册,翁偶虹看了十分高兴,特意写了序言,傅学斌遂成为传承其衣钵的门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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画没有变异基因的脸谱
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,脸谱作为京剧的衍生艺术终于受到世人的关注,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欣赏脸谱,也成为脸谱艺术普及发展的重要时期,傅学斌成为让脸谱登上“火花”的第一人。
1997年天津火柴厂先后请他设计绘制了《西游记》和《封神榜》两套火花,各99枚。《西游记》这套火花把已经失传的冷戏《火云洞》中红孩儿手下几员大将:急如火、快如风、云里雾、雾里云等再现于方寸火花之上,其设色华丽、造型考究,令人过目难忘。
傅老还设计了《京剧丑角》火花共120枚,设计精美,在社会上广为流传,备受欢迎。这套《京剧丑角》脸谱受到很高的赞誉,被认为极具收藏价值,因为“基本包含了清末民初前辈名宿与富连成、中华戏曲学校、鸣春社、荣春社以及北京戏校各班高材生的舞台实用脸谱,可称得上是厚积薄发的精选之作。”
此后,傅老据此整理《百丑图》出版问世。作家汪曾祺特为其题跋,称“这是很有意义的工作……人心不同,各如其面。图成百丑,须眉活现。狡诈颟顸,滑稽妩媚。君是何人,以此为鉴。”
一辈子痴迷脸谱画,傅老在画画技法上仍在不断创新。近年他又琢磨出新创意。“还原舞台上勾画的本来颜色,加画的头盔、须口则采用白描技法来表现,这样绘成的效果,既有旋律感,又极富装饰意味。”国学大师楼宇烈非常欣赏这种画法,赞曰:“傅君学斌作为脸谱,不单工五分脸、七分脸,为业内人员所赏识,亦且有冠带、须髯,令观者望之如生,于京中独此一家。”
随着近些年京剧脸谱艺术的红火和普及,老先生又有了些许新担忧,因为各种所谓创新臆造的脸谱频出,脸谱的工艺化、商业化也很严重。他表示,“脸谱艺术在我心中既内涵深邃又生动神秘,钻研越深入,越深感传承之任重。因此,我整理绘制脸谱,态度严谨,不值得一画的东西,绝不动笔,所有作品都坚持用真善美来衡量。”他认为,绘画技法可以不断创新,但是脸谱却必须实事求是,不能主观臆造,这是傅老画脸谱一贯坚持的原则。
多年前,傅学斌曾为出版《脸谱勾奇》,摹画一幅仿朱斌仙笔法的猫神,五官纹饰的地方都对,但就三根猫须的角度稍有不同,他的另一位老师、脸谱研究家刘曾复先生让他改了三遍。他告诫傅学斌:“摹谱必须注意勾脸的下笔和收笔,只有位置十分精确,才能不失原貌和神态。”这件小事对傅学斌影响很大。他曾经写过一个介绍脸谱的专栏,名字就叫“靠谱摆谱”。他说,靠谱,才是“摆谱”的前提。“我画的脸谱,没有一张是没有来历、自己闭门造车画出来的。”
求源而不猎奇,探究而不妄异。傅老认为,要想真正研究脸谱,发掘整理它的艺术规律,有一条,必须在“准确”上下功夫。他解释说,“准确”指的是脸谱勾在脸上的准地儿,因为这正是继承传统的关键,他举例子说:“人所共知,金少山、郝寿臣、侯喜瑞三位的净角表演艺术均已达到巅峰,包括脸谱也各有流派,如三个人都勾张飞脸,勾法自有区别,如果这个区别你画不出来,那又何谈继承传统呢?”
所以,傅老认为,画脸谱想当然不行,一味追求标新立异也不对,马马虎虎大概其,是最要不得的。“想怎么画就怎么画,那就更等而下之了,走了形变了样,味道不对了,这就不是继承了,脸谱的‘化石’意义就没了。我既有积累,就应该谨遵前辈老师教诲,守望传统,老老实实,把没有变异基因的脸谱传承下去。”